神秀山佛道辩机锋,后禅院主仆谈世家(上)日落山高处,饱看洛阳山。
高二等人上了山顶,到了重读寺前,而此时正好日落,正是人比日高时。
拐子向门口僧人说明来意,僧人点了点头,引了众人到了宝殿,寺内住持早在等候。
高二上前对住持说:“请见神秀禅师。”
住持摆摆手:“我们这没有什么禅师。”
拐子在一旁说到:“就是苦乐大师。”
住持点点头说:“苦乐师伯在本寺后山修行,一般不见外人,我可以带你们去通报,师伯见不见你们,却要看你们的缘分。”
众人点头行礼,跟着住持往后山,来到后山一处斋房前,这斋房样式与寺内其他建筑无异,只在门口两侧摆了两个大铁缸,缸面纹着佛家金刚降龙伏虎样式,缸高过人顶,看不清里面水的深浅。
住持叩开外门,却见一小和尚趴在地上玩泥巴,小和尚见有人突的进来,吓得赶紧站立,把满是泥巴的手藏在后面。
住持瞥了一眼小和尚,说到:“了心师弟,魏博高节度公子来请见,你去问下师伯见是不见。”
“哦。”
小和尚应声去了斋房内房,一会就出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见。”
住持一脸歉意转向高二,高二站了出来,对小和尚说:“小师傅再去请问下,就说河北来的无上无天绝地通灵降妖除魔移山镇海无边大法师道长请与禅师论道辩机。”
小和尚数着手指,有些害怕的说:“我记不得太长名字。”
“那你就说芥子山无边道长辩机。”
小和尚哦了一声进去了,随后捧了个空碗出来说:“师傅说那个什么道长可以进去,但是要你们先用金银财宝把这个碗装满。”
拐子哂笑了一声,说道:“这有何难。”
拐子一把从小童手里抢过碗,让随从把带的东西一股脑扔进碗内,可一会就傻眼了,这破碗好似个无底洞,倒了两三百斤的物件居然还不满一半。
众人是又惊又惧。
高二一把抢过碗,往地上一摔,碗倒是没碎,碰了个缺口,然后咕噜咕噜的又滚正了,原本只装了一半的碗像个大嘴巴似的往外吐东西,一会碗就满了,还有不少物件溢出,掉在地上。
小和尚满是委屈,黄豆大的泪珠子在眼眶打转,指着高二说:“你赔我的碗!”
此时斋房内传来一阵声音:“了心,这些财货给那朱八起事也是够了,也算是给华夏续了一命。
你领他进来吧。”
小和尚拿了碗,领着高二进去了。
拐子看到地上还有不少物件,就对住持说:“我们高家向来是重佛也崇道,两不相欠,这些物件就给贵寺补贴僧人用度吧。”
住持千恩万谢去了。
高二转进了房内,见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和尚,闭着眼睛转着佛珠在那里念经。
高二行礼坐下,老僧答礼,老僧挥挥手,一会,小和尚拎着个茶壶来了,泡了两杯茶,小和尚随后坐在一边。
老僧用极低极低的嗓音说:“请喝茶。”
高二回答:“不喝茶,只喝水。”
老僧指了指茶杯:“茶中有水。”
高二挥了挥手:“水中有茶。”
老僧看一眼小和尚,小和尚歪着头张着嘴流着哈喇子当没看见。
老僧不转佛珠了,拿佛珠磕了磕桌角,又看了一眼小和尚。
小和尚一个踉跄,起身把高二面前的茶杯收了,一会转进来给高二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把茶壶往边上茶几一坐,转身离开房间,还回头嘀咕了一句:“事精。”
高二抿了一口水,对老僧说:“小道有一事不明,佛家戒杀生,杀无辜之人更是大劫,是要永坠阿鼻地狱不得翻身的。
大师转生夺了无辜婴儿的肉躯,不知那婴儿的灵识何处安放,若是无处安放,那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受,况且大帅这一世的躯体也是油尽灯枯,那下一世不又要找一灵童祸害,还是说大师己经选好了灵童早早收在身边了?
如此杀孽无止境,不知大师何时才能坠入阿鼻地狱呢?
哈哈,小道狂悖了,只是有这些疑虑不吐不快,大师是两世得道高僧,勿怪。”
老僧淡定的转着佛珠:“密宗转世之法传入中原,开始确是以抹杀灵童灵识为代价,但我宗师祖改良了密宗之法,有了可以不伤灵童灵识的两全之法。
此法行之,开始那灵童却是自有的灵识,别无外物,待灵童长至两三岁,机缘巧合下拾起一两件物件,却是得了一份传承,到了五六岁,又拾得一份,如此往复,到了十五六岁,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如此既不杀生,又全了禅宗之法,岂不是两得?
至于了心,他的确也是一位高僧的转世,与我互为师徒,道长不必担忧。”
高二不屑地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那灵童若是正常长到十五二十岁,或许能读书取个功名,当个福泽一方的地方官,或许能参军当个边将,保一方百姓平安,却不比在此给个老和尚当瓮强?
禅宗欺这小孩灵智未开,强夺了肉体却如坐了一辈子牢。
与那巫官将三岁小孩投河祭河伯,青楼老鸨收养五六岁女孩当妓有何差别?
还不如吐蕃密宗原来法子来的爽快。
以有智欺无智,以暴力欺无力。
天下之乱,皆由于此。”
老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在转佛珠:“功名自然是人人皆愿,但问这世间又有多少人有立功名的资格,自太宗皇帝开科取士以来,所取的还是世家大姓的子弟,少有寒门能捡漏一二,真正贫苦出身能取功名的,怕是万中无一。
至于参军,且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就说当今天下能节制一州一道的边疆大员,哪一个不是和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道长身为高节度的二公子,应该比我清楚吧?”
高二低头喝水不做声,老僧又睁开了一只眼睛接着说:“当今天下虽说是盛世,但却如水中月,弹指即破。
拿普通百姓来说,一孩童假若无灾无病,长到十五六岁,家中若无百亩田,是根本没有资格读书的,民间有说法叫是:‘家有百亩田,不如一卷书’。
而有了田地,便要交租,交完了租还要服从朝廷的征用,参军或服劳役。
服完了征役,还要支付朝廷的茶丝布帛之用度。
如此倒只是勉力存活,少有盈余。
而如今世家中有人还嫌如此盘剥为少,要改租庸调为两税法,到那时只会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道长即知晓有智欺无智暴力欺无力的道理,如何不知补救之法?
我禅宗广收俗家贫苦子弟,教习佛法,就是以有智补无智。
而传自达摩祖师的少林功夫就是以暴力助无力,这与道家的损补之道也是吻合的。”
高二把杯中剩余一半的水洒在地上,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说到:“不对吧,禅宗自南北分宗后,就不收贫家弟子了吧,如今的禅宗寺庙,收揽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家生子,再不济也是寒门出身,禅宗的寺庙占地千亩万亩的比比皆是,又不交赋税,还隐匿人口不报,吸纳流民为佃户。
至于那少林,也早做了朝廷鹰犬,如今的军中都教习着少林武术,来对付着那些流民哩!”
老僧不转珠子了,两眼空洞洞地说:“这其中变故,就要从禅宗的那场传承之争说起了⋯⋯”话说李氏皇族自诩是颛顼老子后人,却为何不尊道士,转尊那外来的佛教呢?
只因道教所崇的是清心寡欲,求的是那人上人之法,所谓路到天高处,才知同行少。
而道教一旦下放到民间,必然会曲解其要义,被有异心之人利用,如汉末的太平道,五斗米道便如是。
所以自西汉武帝起,实际统治民间的思想是儒教,如今五姓七望中的不少世家,就是儒学传家。
世家大族靠着儒学,牢牢把握着中央的权力,自唐开国以来,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一把手,有一半由崔家的子弟或门生把持,当年长安有歌谣唱:“宫里李皇帝,宫外崔皇帝。”
当年太宗还未登基时,为了防止崔家一家独大独占三省,严令不允许崔家的人担任尚书令,而天下的文武百官地方大员竟然无一人敢顶替崔家当这个尚书令,最后太宗只能自己当了尚书令。
而自太宗后尚书令这个名义上的尚书省最高领导职务竟空悬至今,无一人敢再任。
天下政令皆出自三省,而皇帝不过是橡皮图章罢了。
太宗意欲打破世家垄断,便开科举取士,但取上来的大多是世家子弟,那些取上来不是世家的地方豪族子弟,也都拜入世家门下成了门生,世家的势力反而更大,从地方走向了全国。
而太宗推崇佛教,就是要在意识形态领域打破儒家的垄断,为皇家争取一线生机。
佛教兴起后很快便压制了儒家,佛教的高僧也出入宫廷,成为皇帝的座上宾甚至担任帝师,神秀的第一世便是三代帝师。
当年就是中书省的首长,世家的执牛耳者见到高僧也要行礼。
民间更是如此,慢慢的,那些地方的大族变得读佛经的多,读儒经的少。
寺庙里面香火鼎盛,里面的老鼠都吃的滚胖,而曲阜的孔老二只能吃吃冷猪头肉。
但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于是便炮制了那场禅宗的传承之争。
老僧接着说到:“当年师傅本意是由我接任禅宗六祖之位,师傅说:‘东山之法,尽在秀矣。
’而慧能师弟虽然是悟性过人,却没得到禅宗历代真传,却是得了佛陀以心印心,不立文字,教外不传的宗法。
师傅当年传位给师弟,一来是不想激怒各个世家大族,二来也是有私心,想要禅宗南北开枝,让禅宗更进一步。
所以我虽无六祖之名,却有六祖之实。”
高二打断禅师说:“恐怕是不想让你这个李家家生子接了禅宗,让禅宗成了李家的傀儡吧,不过却便宜了范阳卢家那小子,哈哈,两个世家家生子争夺禅宗传承,这禅宗也是到头了。”
老僧摇了摇头:“施主即然是知道这些内幕,又何必千里迢迢来羞辱老僧呢?”
高二又问道:“不过我倒是好奇,你这个李到底是陇西的呢还是赵州的?”
老僧连忙揶揄。
禅宗分南顿北渐后,北宗很快没落了,毕竟能一朝顿悟的事,谁还愿意青灯苦读,死卷僧房呢?
可是世人並不是都像六祖那样天资卓越,有条件修南顿禅法的本就是少数,能修成的就更少了,加上南宗教外不传,天下佛法没落,灭佛之期不远矣。
高二摆手道:“我不是来和你辩机的,就是听说你棋艺天下第一,前来讨教一二。”
老僧有点诧异,还是回礼说:“既然高公子也棋艺非凡,老僧就领教了。”
二人拿了棋盘摆开,都是速度落子,近乎不加思考,下了一会儿,老僧的速度明显慢了,高二却还是下子如飞,后面老僧干脆不下了,瞪着高二,高二还在嘀咕:“怎么不下了,刚刚还下的好好的呢……还有你刚刚吃我那些子是不是作弊,这规则咋是这样呢,这咋就围上了呢,你围上我了我反过来也围上你了啊?
我看这规则有问题,这规则不改改这棋道怕是和禅宗一样要没落了……我看这围棋改名叫让棋送棋算了。”
老僧算是有涵养的了,因为那老二根本不会下棋,规则都不懂,这天下最会下棋的和最不会下棋的能下出个什么名堂?
正常人早就一碗热茶往这老二脸上泼上去了。
高二见老僧不说话,也觉得无趣,就叉着腰说:“好了,不逗你了,我就是来问问,那梁稳稳和你对弈了三局,结果如何?”
老僧稳稳端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说道:“阿弥陀佛,梁施主的棋艺,未进而先思退,未胜而先思败,未战而立于不败之地,先手不败,后手最多输半子。”
高二一副了然的样子,便拱手告辞。
老僧却拦下他,拉着手说:“老僧尘缘己了,今生便是我最后一世。
至于了心,他对禅宗往事並不知情,也从未介入儒佛之争,我传他佛法,只是为了东山之艺免于断绝,除此之外,再无用意。”
高二出了内门,来到前堂,看到那小和尚正蹲在地上把玩那木鱼,小和尚看到高二出来,坐了起来,把木鱼藏在后面,高二看了一眼小和尚,小和尚却首首的瞪着他。
高二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朝着小和尚走去,小和尚吓得差点哭了,手臂举了起来拦着高二,嘴里哭腔道:“唉呵,不要打我⋯⋯呜呜,我再也不在你茶里放泥巴丸子了!”
高二心说还有这事,握着小和尚乱挥的手臂说:“我跟你说句话,你一定记住。
以后你遇到性命忧关的事,就往下面那个妙云观跑,去那边后院找一棵只抽枝不长叶,只开花不结果的荔枝树,然后藏在树下,可保你性命,记住了么?”
小和尚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那妙云观都是些好看的小姐姐,我去了的话,寺里其他师兄弟会说闲话的。”
高二又好说歹说,抹了小和尚不少鼻涕,见小和尚记住了,才撒手走出了斋房。